坏雪球

主要磕亲情向师徒,墙头一堆堆。更新特别特别慢,鞠躬

大唐国风巫学 5-3

石内卜怒火中烧,失神地望向俯身叩拜的徒儿。她身量愈发高挑,分明已及他下颏,此刻跪伏在地上却只有小小一团,水绿的裙裾在身后如云朵般铺开,更显得她瘦骨棱棱。分明小人儿就在他脚下,但他却生出了一种错觉,仿佛她离得很远很远,伸手都扶不到。

他那石雕一般跪在地上的丫头,他素来没什么心机的傻徒儿,竟背着他暗暗谋划了四个月。竟将去年腊月里惨痛的决裂忘在脑后,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。

 

他与夏至从相识到今日也不过四年,她一声“师父”满打满算叫了不到三年,可卢平与他的过节,究竟有多久了?二十五年,还是更久?

她以为,仅仅是一桩阴差阳错的未遂命案那样简单吗?

少时一桩桩一件件陈年往事飞快地在脑海中闪过,有的清晰,有的模糊,可当他真正回忆起来,才发现昔日的厌恶全然无法放下,正与去年他失控发疯时如出一辙。纵使二人共事十余年,抬头不见低头见,可那些激烈的情绪不仅未曾消磨殆尽,还在漫长的发酵后变得更加痛楚锋利,一旦挖开,便是满目疮痍。

废墟被岁月掩盖,铺上新泥种上鲜嫩的花草,可谁都知道,废墟还在那里。

恨吗?

毕竟已过去了二十多年,再恨,好像也恨不动了。此刻理智占了上风,他强压住心中翻涌的怒火,抬头看着窗边一言不发的卢平,那狼人的神色一如既往坦荡平和,双臂却微微抱着,做出防御的姿态,眼里探究的神色再清楚不过。

卢平是不会先开口的。若要示好,迈出第一步的人只能是他石内卜。

夏至连这一点都计算好了——十三年来懒得装出道貌岸然模样的是他,屡次三番要夺走武学课博士位置的是他,尖叫棚屋里下狠手羞辱卢平的也是他——纵使卢平再好性子,也绝不会在二十余年的仇家面前先一步放下身段。

更何况,卢平没有许诺她什么。

夏至所求的,看似是要二人摒弃前尘过往握手言欢,实则是要他向卢平道歉。

 

恨吗?

恨不动了,但又怎甘心就此放下呢?

他正打算掉头就走,一双微微发抖的手便牵住了他的衣摆,夏至见师父半天一动不动,就朝前爬了一点,抬起脑袋又要重重地磕下去。电光火石间,他本能地将手掌垫在地上,刚好托住了她的额头,指骨撞在冰凉的地砖上一阵生疼,指腹间涌上温热的湿意,抽出手一看,全是泪水和融化的脂粉。

“别哭,快起来。”石内卜说。

“师父。”小人儿哽咽着唤了一声,不愿抬头。

黑袍男人不喜她这副模样,就在她对面蹲下,扶她直起身跪坐在地,如此一来,他的眼睛就与她一般高了。她的眼睛里没有惧怕,只有深重的执念,混了脂粉的泪珠从睫毛上一颗一颗坠下来。

这盒脂粉是他买的。香粉是莹白色,和夏至原本偏黄的脸色并不搭配,此刻她一张冲花的小脸显得分外斑驳可怜。他无来由地想起了去年上元节带她逛街查案的那日,当时她用了很劣的脂粉,几乎把自己裹成个白一块、黄一块的油酥团子,也是这般光景。

脂粉不便宜,但他觉得自己的爱徒也配用和阿倍三千子一样好的脂膏香粉,就随手买了。谁知她真正要的东西,他却给不起。

 

不论如何,为师今日总归要好好好赏你一赏。至儿休与师父客气,不许不要。

不管我要什么,师父当真都会答应?

你若想让师父摘星星变月亮,那我也没法子。

 

那阿倍三千子财大气粗,拿来送人的东西全是法器藏书,随便掏出一个就值他半个月的俸禄,而夏至恰巧吃这套,捧着个俗物就当做宝贝。石内卜先前设想,他的徒儿敢要的心愿最贵也不过如此了,哪知俗的原是他。

她明知星月遥不可及,却偏要孤注一掷,求他摘星揽月。

他石内卜门下的爱徒,又怎会是俗物啊。

 

“别哭。”他温声道,“好了,别哭。”

夏至攥紧了袖口,定定地看着他。他站起身走到桌前,将桌上的酒杯全部斟满,端了一杯在手里,朝卢平郑重地说道:“卢阁主,今日我等既是为了至儿一聚,我便该敬你一杯,我的至儿能有如今这身本领,少不了卢阁主一半功劳。我二人都年近四十,这年纪是和解的年纪。去年‘天狼星’之事虽起于阴差阳错,但我囿于私怨,乘你之危、存心报复,有难以推卸的过错,望祈恕罪。”

说罢,石内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又把酒杯倒转,以示无一滴剩余。

 

恨吗?

恨不动了,虽不甘心放下,但就此放下未尝不是个好选择。如今又老了一岁,总归还是得有点进步。

就当是顺便成全她的非分之想罢。

 

卢平听了,也端起一杯酒饮下,郑重地说:“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我祝石博士一切顺遂,夏至平平安安,一生康乐。”

夏至恍恍惚惚听完,过了好像有一百年,才明白事情办成了。

此时该她站起来说两句话,可那些备好的稿子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,她不喜反悲,只瘫在地上哭做一团。

她心里有颗见不得光的、沉甸甸的瘤子,每日夜深人静之时,就噬她骨髓啖她血肉疯狂滋长,早已深深扎根在她胸中,坠得她抬不起头来。如今一朝割除,血污喷涌,疼痛难当,那瘤子的残根断枝绞着她心房,恨不能把宿主的肺管生生刺穿。

师父给卢博士炼药,师父对杨固态度渐好,师父许她去桃李阁,师父还曾将她托付给卢博士……无数个日日夜夜里,她胆战心惊如履薄冰,恨不能把师父的一举一动都读个透,当作二人仇恨尚可消弭的证据,可她只怕那些都是白搭!

师父答应了她,心愿得偿,高兴的日子,哭什么?!

夏至早已过了随意掉眼泪的年纪,此刻却仆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号啕。原该她披挂上阵当主人翁的,可她此刻如同一只临阵脱逃的软脚虾,哪里还站得起来?石内卜蹲在徒儿身边,替她擦干泪水,又用眼神示意卢平上前帮忙,卢平于是也抽出帕子替她擦手,二人折腾了许久才叫她堪堪止住泪水,扶着师父坐起来。

“唉,快十五了还这样哭。”卢平说道。

石内卜抚着她的脊背,并不答话。作为师父,他见弟子如此僭越不能说不气,但如果刚才一时冲动掉头走了,大约会在这倔徒儿的心上戳个窟窿。

当真是孽缘。

“这不省心的东西,在外人前面可凶了。”石内卜无奈地说,“你是没见过她跟阿倍仲麻吕拍桌子对骂,真叫一个威风凛凛。”

“是吗?”卢平眼含笑意看着她。

 

夏至原本担心师父和卢博士会尴尬万分、对坐无言,谁知席间气氛还算融洽,二人默契地对过往只字不提,只谈一件事——她。从她被假穆迪初次刁难,讲到她背着师父偷学厉火,讲到倭国人使团来访,讲到阿倍氏横遭陷害,再讲到假穆迪露出狐狸尾巴,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夏至,主要是石内卜说,卢平听。说到痛处,石内卜把钻心咒等难以启齿的细节都悉数略去了,卢平却是心如明镜,面色不虞,连连叹息。

说话间,石内卜不忘从袖子里取出两种药,叫夏至和着饭咽下。她的碗里堆起了小山一样的肉菜糕点,左右手边两位大人自己吃得不多,却一人一筷往她面前添菜,她边吃边打着哭嗝,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忘了敬酒,实在是丢人丢到了家。

卢平看着夏至吃药,说道:“多亏当时你跟了你师父。”

“不提也罢,若非跟了我,又怎会被巴维徵连带着一起报复?”石内卜叹道,忽然话锋一转,“这个‘水晶鲜虾’包子,我待会儿再订十份。那天带她第一次来,她倒矜持,吃得跟小鸟一样多,只是眼睛都黏到包子上去了。”

夏至脸上发烧,争辩道:“我那是第一次见!”

……再说了,马师伯一共就要了八个,结果剩了六个,满桌山珍海味全都倒进了泔水池,谁会喜欢这种做派?师父不也告诫自己说,这类人必须交好,却不可深交么?

“好了好了,没人看你笑话。”卢平道,“你这样说她,活该她不敢吃。”

 

吃到后半程,夏至才终于整理出得体的笑容,将一年来的所见、所学与卢平汇报一二,卢平先是说她心性深沉了不少,又连连赞她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”。几番觥筹交错,石、卢二人点到即止,叫来伙计将吃剩的饭菜装进食盒,夏至取出备好的钱刚要递出去,就被师父一巴掌狠狠地抽在手背上。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表面上推让一番,最后是石内卜立字据付了账。

“既然石博士付了钱,我也要拿点诚意出来。”卢平道,“你们下午若得空,不如来桃李阁坐坐,有位大人物在我那里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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